2012 年的春天,我在内蒙古的一个工地上干活。那年我 21 岁,大学还没毕业被分配到那儿实习。在我的印象中,北方天总是蓝的,阳光肆意地穿过稀疏的云层。只要没有大风天的飞沙走石,人杵在偌大的基坑边,就能感觉到活力在脚下的黄土里生长。

然而,我最终还是因为志向和志气的关系离开了。辞别同事回成都,需要先坐火车到北京转乘另一趟火车。清晨的六点,我呼吸着首都冷冽的空气走出月台,冰凉的手背和空空的肠胃促使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回温和果腹,随后钻入地铁线继续赶往北京西站。

我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感受北京的人潮,在这个地下世界里,我四处张望,当我回头时,只能看到一个人的脑袋,他的身子,已经被其它也只能看到脑袋的人簇拥了起来。当我转过头去,人群比回头前看到的更多。

我一时有些局促,因为又陆续有三个或四个人擦着我的肩膀与行李走过。两列准备驶离站台的列车里,几张被摁在窗玻璃上的面容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于是我只得又再次集中目光去研究头顶上站牌标示的路线。

忽然,一声厚重的“嘿”从身后一名男性口中传来,我带着不确定是否在叫自己的疑惑侧挪过身张望过去。一个约莫三十五岁,身穿短款羊绒夹克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川流的人潮中看着我。他梳着背头,发际线有些高,金边眼镜后的眼睛里有坚定也流露出几缕温和,没有疑虑,脖子上的深蓝色围巾让人感觉他不止一米七出头。

“是去北京西站吧?坐 2 号线到复兴门转 1 号线,然后在军博下。”
——我有些恍惚,我的恍惚就和前胸后背上东偏西倒的细软,两手紧抓着但仍不停乱晃的蒙古特产,以及 21 岁不知去向的迷茫年纪一样。

“哦,哦,好。”
——我还在确认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写得有“我要去北京西站”几个大字,彼时又有三四个人与我摩肩接踵地走过。

“谢…..”
“记得在军博下啊。”

说完他就转过了身去,只一瞬间他身子立马隐没在更多的羊绒夹克更多的围巾之中,就连后脑勺也在其他数不清的后脑勺里变得似曾相识又难以分辨,留下站在月台上半张着嘴的我和还有另一个卡在齿缝没来得及吐出的“谢”字。

多年后,我又在牛背山 30 公里的徒步下山路上遇到了提醒我注意安全愿意免费载我一程的摩托车司机;在郊外的路边走得满身大汗时跑来硬塞着赠我自家所栽雪梨的农妇;在海岛独自骑行时发来台风行预警短信素昧平生的另一名骑行者。

我没有机会再去确认曾经那位从人群中匆忙路过的大哥为什么能知道我要去北京西站,甚至有时我会想他是否知道我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也许是我在内蒙城乡结合部剪的有些土气的发型,身上外套在工地沾上的一点点油漆,以及还有些青涩的面容,这一切和首都的锦衣华服珠光宝气太格格不入。而沉重又晃荡的大包小包,说明了我不是要留在这里。

后来,我在成都金沙车站用蹩脚的英语为一名外国女士指过路;在参观平安桥天主教堂时为两名信徒——一位中国地理老师和一位南美留学生别查边说地充当过临时翻译,出人意料地末尾人地理老师还要给年轻学生介绍实习工作。

我还记得在比较久远的天涯社区,甚至是更近的微博极盛那段的时间,我和账号上关注的人常常评论和转发社会问题,但随着更多娱乐、资讯、社交、消费应用越来越多地占据个人时间,我们似乎也变得更愿意独善其身。

叔本华曾说过一个观点:人的一生总共拥有三类东西。一类是始终在自己身上的,例如健康和外貌,精神与气质;一类是属于自己但不在自己身上的,比如资产或作品;最后是既不在自己身上也不被自身占有的,这些事物最大的特征是由他人付与,比如名誉、声望。马斯洛需求理论也表示我们追求的也就那点东西。

但这些理念、信念、信仰诸如此类虚无缥缈的东西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怎么受待见,几千年来讲现世报的宗教追求也说明还是实用主义更被祖国人民需要。

虽然不得不承认,它们是稀缺的,但当你多想多说后仍然十分容易引来古怪另类、曲高和寡的标签。

尤其当你还是个在新常态下偶尔小确丧的穷光蛋时。

真朋友知道我喜欢李海鹏,个性,太有个性了。资深媒体人兼作家,产出过的几篇影响深远的报道颇有开山立派之势,可人家不追求这个,口头禅是:“你们会一次又一次发现,我和他们不一样。”

其实在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中二且固执地认为自己是随时随地的与众不同。甚至还特自我陶醉地创造了一些“歪理邪说”,比如“作为一个个体,最重要的三样东西是——生气、心气、灵气”。后来读了点历史,发现还和基督教理念有点一个意思。

再后来惊觉原来自己和身边人的常态更多是在焦虑和突破焦虑获得平静间变换。

但即使那些常被当做不实用的东西思考得少了,花在研究专业技能上的时间多了,

身边人共同接受的规则也越来越多,心态越来越统一,行为越来越有规律可循。

我仍然有时会想起《佛祖在一号线》某篇故事里列车上的那个“闹钟男孩”,

想起北京 2 号线地铁月台,那个穿羊绒夹克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

在那个锐意、随意、介意与无数目的地交融混杂又分散开来的热闹清晨,

在那个男人停下脚步之前,他和身边行色匆匆的其他人是相同的,

但这个驻足为这个世界增添了一点点的不同,至少在有人愿意以他为主线付出时间写下一篇文章时就一定是这样。

我也努力让自己人生里的如此不同变得更多一点,再多一点。